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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楼窗台飘下张雪白的纸,正盖住她刚糊好的纸盒。林栀拈起来时,手指被风干的铅粉染得发灰——那纸上画的分明是自家小院:歪脖子枣树的虬枝刺破暮色,井台边扫帚歪躺着,而她俯身扫落叶的侧影凝在纸角,连鬓边碎发都根根分明。
蝉声突然哑了。林栀仰头望去,月光正顺着竹帘缝隙淌下来,在阁楼木梯上切出银白的格。她这才发现每级台阶都摆着石膏像:断臂的维纳斯枕着《营造法式》,大卫的眼睛被扣了顶破草帽。最底下那级台阶上,素描本摊开在月光里,纸页被风吹得簌簌翻动。
满本都是她。
檐下踮脚晾被单的她,蹲在石阶刮鞋底泥的她,黄昏时靠在门框读《清式营造则例》的她。最新那页画着她昨晚在灯下糊纸盒,母亲佝偻的剪影在墙上蔓成一片枯藤,而她耳后的烫伤疤被光影雕成半透明的玉。
瓦当突然溅起雨点子。林栀慌忙合上本子,却见扉页用铅笔极轻地写着:“六月十七日,西厢房漏雨处光影有宋人册页意趣。”字迹被雨水晕开,最后那个“趣”字化成一尾墨色蝌蚪,游向泛潮的纸边。
阁楼地板吱呀作响。林栀把本子放回原处时,手指触到夹层里硬硬的东西——半块雕着缠枝莲的青砖,断面还沾着新鲜的苔丝。这砖纹她认得,是镇东头明代牌坊上的残件,上月拆迁队刚用铲车碾成了渣。
雨下大了。林栀摸黑往屋里搬晾晒的陈皮,突然听见头顶传来敲击声。江渡支着画板坐在老虎窗前,正往玻璃上哈气。雾气蒙住他苍白的脸,唯余手指在窗上勾画:先是道弯弯的桥拱,接着是桥洞下游弋的鸭,最后在角落描了朵将开未开的栀子。
母亲在里屋咳得山响。林栀攥着发霉的陈皮,直到香气渗进指甲缝。瓦沟水流在青石板上敲出《雨打芭蕉》的调,而阁楼漏下的松节油,正一滴一滴把月光染成浑浊的琥珀。
3.蝉蜕的重量
老戏台的飞檐挑着几缕残云,风过时,戗角铁马便叮叮当当地咳。林栀攥着褪色校服裙摆坐在台基上,看江渡往调色盘挤赭石颜料。他今天换了件月白夏布衫,袖口染着靛蓝的星子,大约是昨夜画星河时溅上的。
“别动。”他突然说。林栀肩胛骨抵着冰凉的抱柱石,柱上“太平军破城时”的刀痕正硌着她后腰。蝉在香樟树上锯木头似的叫,叫得她耳后旧疤隐隐发痒——那是五岁那年替弟弟挡了滚粥落下的,如今皱缩成淡褐色的蝶,栖在碎发间翕动翅膀。
江渡的笔尖悬在宣纸上许久。林栀数着瓦当滴水在青砖上凿出的年轮,忽听见他搁笔的轻响。抬眼时正撞见他瞳孔里的自己:缩在巨大的斗拱阴影下,像枚嵌在《营造法式》插页里的工笔小人。
“报酬。”他推来牛皮纸包,里头躺着支貂毛小楷。林栀指腹摩挲笔杆刻的“荣宝斋”金字,忽然想起昨夜当票上墨汁未干的“传家歙砚”。弟弟在县医院输液的塑料管正一滴一滴,把黄昏的光都吸走了。
蝉声突然拔高。江渡起身去汲井水,背影被斜阳拉长,投在台基裂缝里竟像株被雷劈过的柏。林栀偷偷翻开他留在石凳上的速写本,最新那页画着她耳后的疤。笔触在伤处突然变得潮湿,晕开的墨色里浮着句小楷:“苦夏最宜观残碑,裂痕处皆有众生相。”
暮色涨潮时,林栀摸到美院教务处。走廊尽头飘来栀子香,她攥着写生班退费单,指甲把“林樾”的名字抠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