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要埋在向阳坡。”他忽然蹲下身,枯枝似的手指插入泥土,把两颗豆粒推进三指深的洞穴。我这才看清他手背的老年斑,不知何时已蔓延成片,像霉变的竹膜。
那件沾满泥点的靛青围裙还挂在灶房门后。兜袋里残留着七粒干瘪的豌豆,与半截红头绳缠作一团。我学着爷爷的手法扎篱笆时,发现他捆竹枝总爱多绕三圈死结,那些被磨亮的绳头在春雨里泡得发胀,仿佛他临终时脖颈暴起的血管。
五月初的暴雨冲垮了东侧篱墙。我在残竹堆里翻出半块磨刀石,凹痕里积着铁锈与雨水,恍惚又是他佝偻着脊背磨镰的光景。新生的豌豆苗却愈发青翠,卷须攀着倒塌的竹架疯长,嫩尖上凝着的水珠坠在正午阳光下,恰似他额角滚落的汗滴。
小满那日,枯竹根部突然绽出白花。五瓣花托拢着淡紫花蕊,在暮色里泛着冷光——这分明是爷爷去年深秋埋的蚕豆种。我蹲下身细看,花茎上竟缠着根银白发丝,在晚风里轻轻摇晃,像他编竹席时漏下的篾丝。
最饱满的豆荚在夏至清晨裂开了。青豆滚进爷爷编的竹篮,碰撞声惊醒了梁间乳燕。二十年前他教我认作物,说豌豆的卷须最懂人心,会朝着有温度的方向攀援。此刻晨露未晞,那些弯曲的触角正齐刷刷指向老屋,在粉墙上投下睫毛般的阴影。
竹篮提手处的包浆被泪水浸得发亮。那年我偷摘未熟的豌豆被他撞见,他捏着豆荚说:“要等背脊鼓出棱线,像人老了长出骨气。”现在满篮豆子圆润饱满,可那双掂量过无数春种秋收的手,已化作山脚竹林里沉默的坟茔。
蝉鸣最盛时,晾在檐下的豆角突然簌簌作响。风穿过爷爷补过的竹筛,将七颗最轻的豆子吹到门槛内——正是他弥留时在枕边摩挲过的那些。其中一粒裂了缝,露出象牙色的内里,像极了急救那夜他蜷曲的指节。
暮色漫过篱笆时,我把晒干的豆种装进他装烟丝的锡盒。月光漏过竹编的盒盖,在豆粒上印出细密的纹路,恍若他临终前在手心画的圆圈——那日他嘴唇翕动,我附耳去听,只有四月潮湿的风穿过竹林的呜咽。
此刻新生的豌豆苗正在暗处拔节。它们缠绕着爷爷扎篱笆剩下的竹条,在星空下舒展蜷曲的触须。有夜露顺着叶脉滚落,轻轻砸在去年他咳血浸染的泥土里,像某种温柔的应答。
### 第四章 陀螺
樟木箱底躺着个裹了七层油纸的布包,拆到最后一层时,半块干瘪的麦芽糖黏住了我的指尖——这是二十年前爷爷藏糖哄我的老把戏。褪色的蓝印花布里,那只枣木陀螺正在晨光里苏醒,螺旋纹路中卡着经年的泥垢,像他掌纹里洗不净的田间土。
"手要稳,心要狠。"七岁那年的雪地上,爷爷握着我的手抽响第一鞭。陀螺砸在冻土上的闷响惊飞了觅食的麻雀,他拾起磕出缺口的玩具,用豁口的柴刀重新削出尖底,"你看,伤口长好了反倒转得更稳。"
临终前三天,他忽然要人取来窗台上的桐油罐。癌细胞把他的手指蛀成了枯藤,棉签蘸着桐油在陀螺上打转:"该补漆了...小满下月生日..."油滴顺着木纹流到氧气管上,在白色胶皮凝成琥珀色的泪。
我把陀螺贴在耳边轻轻旋转,轴承里忽然传出遥远的轰鸣。那是1987年夏天的雷雨夜,老屋瓦片在狂风中铮铮作响。八岁的我蜷在爷爷咯吱作响的竹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