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炉运转的嗡鸣声,加热中的速冻食品在转盘上碰撞,发出有规律的响动。
“D大调音阶。”顾隐突然开口,他的手指轻轻转动着一只沾着水渍的玻璃杯,在木桌上划出一个半圆,“你家微波炉的转轴有点变形。”他的语气笃定,仿佛这声音背后的秘密,早已被他洞悉。
陈最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原本准备好的滔滔不绝的说辞,瞬间卡在了那里。他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今早会议室大屏上疯传的工地演奏视频,
此刻,他才真正惊觉,那些被网友们惊叹为“行为艺术”的即兴创作,在这个看似平凡的男人耳中,或许仅仅只是最基础的音节排列。
“节目需要您这样的素人。”陈最努力调整好自己的状态,将合同轻轻推过餐桌。
纸页摩擦的声音在潮湿而静谧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当然,夏栀老师也会作为特邀观察员参与......”
“啪”的一声,玻璃杯底重重磕在乐谱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截断了陈最的后半句话。顾隐的手指开始无意识地在桌沿敲击,节奏时快时慢。
刹那间,陈最腕表的秒针走动声、窗外空调外机的震动频率、甚至隔壁婴儿那尖锐的啼哭声,都在这个瞬间变得无比清晰,仿佛一场杂乱无章的音乐会。
“焦虑症。”顾隐突然伸手抓起药盒,迅速吞了一片白色药片。他的喉结剧烈滚动,脖颈处暴起的青筋,像紧绷的琴弦,“需要每天服用。”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和无奈。
陈最并没有看见,顾隐藏在桌下的左手正死死掐着大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戒断反应带来的幻听又开始在他耳边作祟,那些被药物压抑多年的绝对音感,此刻正如同破土而出的春笋,疯狂地苏醒。
在他耳中,这个世界仿佛被突然拧开了阀门的交响乐团,所有声响都在不顾一切地寻找属于自己的声部,嘈杂而又混乱。
合同签完后的第二小时十四分,顾隐站在狭小的淋浴间里,任由冰冷的水冲刷着自己的脊背。镜面上凝结的水珠,正沿着他后背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疤蜿蜒而下。
那道从肩胛骨一直延伸到腰际的陈旧伤痕,宛如一条狰狞的蜈蚣,是五年前被夏栀保镖推下楼梯时留下的,也是他心中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痛。
“你这样的疯子就该烂在地下室写歌。”顾隐的嘴角微微上扬,模仿着记忆里那个甜腻却又无比伤人的声音,手指在瓷砖上有节奏地敲出《破茧》副歌的节奏。
水蒸气氤氲的镜面中,突然映出身后闪烁的手机屏幕。就在特别关注提示亮起的瞬间,花洒的水流声在他耳中奇妙地变成了降E调的颤音。
夏栀最新微博的配图是一间铺满玫瑰的录音室,浪漫而温馨。文案写着“新专筹备中”,字里行间透着自信与期待。可顾隐的目光却死死地盯着她颈间晃动的蓝宝石项链,那是他用自己第一笔版权费精心挑选的礼物,承载着曾经的回忆。
照片边缘,露出半截谱架,模糊的乐谱首页隐约可见《蜉蝣纪元》的手写体标题,那是他的心血之作。
湿漉漉的手指在镜面上缓缓划出一道五线谱,顾隐对着虚空,轻轻轻笑:“你以为拿走乐谱就能偷走灵魂?”他的笑容里,有嘲讽,有不甘,更有一丝坚定的决心。
次日清晨六点零七分,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节目组派来的保姆车缓缓碾过积水,稳稳地停在小巷口。车身溅起的水花,在晨曦中闪烁着微光。
顾隐抱着装满乐谱的帆布包,匆匆钻进车厢。一上车,他便闻到一股清新的柑橘调香水味,那是坐在后排的女孩正在往手腕喷洒。
香雾弥散的瞬间,他的耳朵捕捉到了熟悉的旋律——这正是夏栀代言的斩男香,熟悉的味道勾起了他复杂的情绪。
“我是白微。”新人演员白微,脸上带着甜美的笑容,把保温杯递过来,腕间的银链坠着精致的五线谱符号,“要喝红枣茶吗?我特意......”她的声音温柔而动听,像山间的清泉。
突然,车身剧烈颠簸了一下,保温杯里的液体晃出一道完美的八分音符弧线。
顾隐眼疾手快,在扶住杯身的刹那,瞥见女孩锁骨处的暗红色胎记,形状酷肖高音谱号。这个发现让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仿佛有支无形的指挥棒在疯狂搅动脑神经,一种莫名的不安涌上心头。
“小心。”白微的手指不经意间擦过他的手背,那一瞬间,顾隐只感觉手背处泛起一阵诡异的酥麻。
他像是触电一般,猛地抽回手,后脑重重磕在车窗上。疼痛炸开的瞬间,他似乎听见了某种类似玻璃风铃的碎裂声——那是白微眼底转瞬即逝的失落,被他敏锐地捕捉到。
车载广播突然开始播放夏栀的采访录音:“创作需要纯粹的心灵......”顾隐下意识地摸索着药盒,就在这时,他的动作被摄像机的红光打断。
他这才惊觉,车厢各处都闪烁着微型摄像头的幽光,像无数双窥视的眼睛。后视镜上贴着的节目LOGO正咧开卡通化的笑脸,仿佛在嘲笑他的窘迫。
“直播已经开始了哦。”司机笑着按下某个按钮,车窗立刻变成了弹幕显示屏。五彩斑斓的文字如瀑布般倾泻而下,顾隐看见自己的名字和“工地流浪汉”的tag不断碰撞出可笑的组合,心中涌起一阵愤怒和无奈。
当弹幕飘过“这素人好像精神病”时,白微突然伸手关掉了显示屏。
“顾先生对音乐很敏感吧?”她轻轻翻开随身带的剧本,指尖点着某段台词,“就像这句——寂静是最高级的和弦。”她的眼神中透露出对顾隐的理解和欣赏。
顾隐注意到她的指甲修剪成完美的椭圆形,甲面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这个细节让他的思绪瞬间飘回到第一次教夏栀弹琴时,对方总是抱怨指甲会刮花琴键。
此刻,回忆裹着药效泛起的困意,如潮水般向他袭来,他在车身的颠簸中,渐渐坠入浅眠。
梦境如同破碎的拼图,呈现出支离破碎的蒙太奇画面。十六岁的自己站在帕格尼尼大赛领奖台上,奖杯折射出的冷光里,漂浮着夏栀的笑脸,那是曾经的荣耀与甜蜜。
可颁奖词却逐渐扭曲成心理医生的诊断报告,冰冷而残酷。药瓶碰撞声化作雨夜工地的金属轰鸣,嘈杂而又绝望。
“我们到了。”白微的轻唤,如同春日的微风,将他从梦境中轻轻拽回现实。顾隐缓缓睁眼,正对上别墅门口那架白色三角钢琴。
阳光穿过琴盖的缝隙,在黑白键上投下栅栏状的阴影,像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