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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西头张木匠接了个大活,缺个画样子的。"冬儿知道,那是三哥擅长的。
夜风送来潮湿的泥土气,远处隐隐滚着闷雷。冬儿把薄荷渣子埋进菜畦,想着明日该去河滩捡鸭蛋了。大嫂的咳嗽声混在雨前风里,她摸出枕头下的红纸包——那是用茶汤钱买的川贝,得磨碎了掺进粥里。
夏雨砸在茅草檐上噼啪作响,冬儿缩在门洞里剥蚕豆。二哥编的蝈蝈笼吊在房梁下晃悠,里头关着三哥逮的绿头大将军。母亲咳了半个月,川贝粉混在粥里也不见好,枕头上总沾着带血丝的痰沫。
"冬儿!冬儿!"大嫂举着破油伞冲进院子,裤脚溅满泥点子,"后山薄荷地叫人薅秃了!"
冬儿拔腿就往山上跑。前日刚冒头的二茬薄荷被人连根拔起,湿泥里留着车轱辘印子,辙沟深得像牛车碾的。她蹲下捻了把碎叶,突然闻到股桐油味——整个村里只有三叔家的板车新刷了桐油防蛀。
当夜三哥蹲在篱笆根学鹧鸪叫,冬儿摸黑溜出去。月光把晒谷场照得惨白,三叔家仓房后头堆着几大捆薄荷,根须上的泥还没干透。
"明日集上怕是要多个卖薄荷茶的。"三哥咬牙切齿。冬儿却扯了片叶子嚼,满嘴苦涩:"这是野薄荷掺了水芹,喝了要拉肚子。"
果然第二日晌午,三叔家的春桃挎着竹篮沿街叫卖。冬儿蹲在土地庙石阶上,照旧摆她的姜汁茶。不到半个时辰,猪肉铺王屠户揪着春桃的辫子过来:"黑心肝的!我家小子喝了你的茶窜稀三回了!"
里正娘子颠着小脚赶来时,冬儿正往王屠户碗里添姜片:"叔试试这个,暖胃的。"转头又对春桃叹气:"堂姐怕是采错了草,野薄荷叶缘有细锯齿,水芹叶子是光溜的。"
看热闹的赵寡妇突然插嘴:"昨儿半夜听见车轱辘响,莫不是山鬼借道?"人群哄笑起来,春桃捂着脸跑了,装薄荷的竹篮被踢翻在沟渠里。
立秋那天,冬儿跟着猎户进山采榛子。腐叶堆里突然蹿出只灰兔,惊得她倒退两步,后腰撞上个硬物。扒开藤蔓竟是半截石碑,上头刻着"嘉靖三十七年"。
"这是老坟岗啊。"猎户用柴刀刮着青苔,"早年间闹过饥荒,外乡人埋在这儿都没立碑。"冬儿却盯着石碑边的野葡萄藤——紫黑色的果实落了满地,蚂蚁正忙着搬运。
当晚她揣着瓦罐溜出门。野葡萄在石臼里碾出绛色汁液,掺上野蜂蜜封进竹筒。赶在中元节前,镇上的胭脂铺收了这二十筒"西域紫浆",每筒竟给十五文钱。
母亲喝药的钱总算凑齐了,冬儿去仁济堂抓药时却撞见三叔。他正跟掌柜的嘀咕什么,见着冬儿慌得把纸包往怀里塞。药童悄悄比划:那是砒霜。
月圆夜,冬儿蹲在鸡窝旁守到三更。黑影翻墙时踩中她撒的蒺藜,嗷呜一声摔进粪堆。三哥举着火把冲出来,照见三叔家小儿子满身粪水,手里还攥着个毒馒头。
族长开祠堂那日,母亲破天荒擦了桂花油。冬儿扶着她在祖宗牌位前跪下,听见身后三叔的哭嚎:"我也是为了柳家香火啊……"
"香火?"族长把砒霜纸包摔在供桌上,"你们三房五个孙子,倒是嫌我们长房人丁太旺?"
秋分时,二哥终于扔了拐杖。冬儿把卖野葡萄的钱缝进母亲夹袄,转头看见三哥在院里刨木头——他接了张木匠的活儿,在打一驾纺车。河滩上的野鸭突然扑棱棱飞起来,搅碎了一池晚霞。
夏末的芦苇在河滩上泛出毛边,冬儿蹲在浅水处搓麻线。三哥新制的纺车摆在院中央,樟木轴芯还泛着新鲜树汁的清香。大嫂捻着苎麻的手忽然顿住:"西头张婶说,镇上的布庄压价压得狠,一匹粗布才给四十文。"
"那是他们不知道这里头的门道。"冬儿把晒干的野棉花絮抖开,掺进麻线里。昨儿她瞧见货郎担子上挂着湖州来的丝光布,心里像被麦芒扎了下。
三叔被罚去守祠堂后,三婶倒是安分了半月。这日晌午,冬儿正教大嫂用野葡萄汁染线,忽听得村口锣响。里正领着个戴方巾的账房先生,后头跟着穿靛青短打的衙役。
"奉县尊令,民户织机超三架者,每季纳捐二百文。"铜锣哐哐震得人耳膜疼。冬儿数了数院里新打的五架纺车——三哥给赵寡妇家也做了两架。
当夜,赵寡妇抱着纺车来哭:"这要纳捐,还不如拆了当柴烧。"冬儿摸黑敲开猎户家的门,回来时兜里揣着半张硝好的兔皮:"明日去镇上,就说咱们是硝皮子的。"
第二日衙役再来时,冬儿正往绷架上钉兔皮。染成赭红色的麻线泡在木盆里,账房先生捏着胡子看了半晌,到底没把硝皮架算作织机。等官差走远,赵寡妇抖开藏在皮子下的纺车,线穗子已经缠了半尺厚。
寒露那天,冬儿背着一筐染好的麻线进城。城门口贴着告示,说北边闹马匪,商队都不敢走夜路。布庄掌柜的压价压得更狠,见着她们土布上的葡萄纹却眼睛发亮:"这染法倒是新鲜,二十匹这样的,每匹加五文。"
回程时起了大雾,驴车在官道上吱呀呀晃。突然林子里蹿出几个黑影,打头的蒙面人刚举起柴刀,冬儿猛地掀开盖布——靛青、赭红、姜黄的布匹在雾里泛着水光,乍看竟像官差服饰。
"是驿馆的加急文书!"车夫老刘机灵地喊了嗓子。蒙面人犹豫的当口,远处传来马蹄声。劫匪啐了口唾沫,转身钻进了芦苇荡。
腊月祭灶那日,三叔家的春桃突然登门,提着半篮冻梨:"爹让我来赔不是。"冬儿盯着她新簪的银丁香,突然想起上月城里当铺失窃的事。
开春时河冰刚化,里正娘子带着四个壮汉闯进院。官靴踏翻了染缸,靛蓝汁泼在雪地上像泼墨画。"有人告发你们私贩官盐!"竹筐被哗啦掀开,露出底下白花花的——那是冬儿囤的野棉花。
堂审那日,冬儿当众扯开棉桃:"青天大老爷明鉴,这是后山长的木棉,鸟雀衔来的种。"县令捏着棉絮沉吟,师爷忽然凑近耳语:"前朝《农桑辑要》载,闽地确有野木棉。"
惊堂木啪地一响:"诬告者反坐!"三叔在堂下抖如筛糠,春桃髻上的银丁香叮当坠地——正是当铺失物里的标记。
清明雨纷纷,冬儿给母亲坟头添土时,发现去年埋的野葡萄藤发了新芽。大嫂抱着新织的细棉布抹泪:"你娘要是能穿上这个……"河对岸传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