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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和亲?不,这是天命所归
神都洛阳的初雪来得蹊跷,恰似我手中这封朱砂诏书。
"着大丰王子李昀,于嗣圣二年腊月廿四赴契丹和亲......"
我跪在紫微宫冰凉的金砖上,听着檐角铁马在寒风里叮当作响。女帝的熏香从珠帘后飘来,混着西域龙涎特有的腥甜,熏得人喉头发紧。这味道与二十年前大明宫的血腥气重叠——那夜叛军攻破玄武门时,母妃把我塞进太液池的枯莲蓬里,她颈间喷出的血就是这般温热粘稠。
"昀儿,接旨吧。"
鎏金护甲挑开帘幕,上官婉儿捧着凤纹漆盘盈盈而下。这位被称作"巾帼宰相"的女官眉眼含笑,盘中除却诏书,竟还摆着串沾血的玛瑙璎珞——正是母妃当年被绞杀时的遗物。
"姑祖母当真体贴。"我叩首时咬破舌尖,铁锈味冲淡喉头翻涌的恨意,"连殉葬品都替侄孙备好了。"
殿内陡然死寂。
啪!
诏书擦着我额角飞过,在蟠龙柱上撞出裂帛声。珠帘后传来玉笏坠地的脆响,女帝的冷笑似毒蛇吐信:"李氏小儿,你真当朕不敢杀你?"
我盯着漆盘边缘凝结的血珠,忽地笑出声。这串璎珞第三颗玛瑙有道细微裂痕,母妃曾说那是太宗皇帝征高句丽时,用敌酋头骨磨成的战利品。如今却被这群鸠占鹊巢的武氏贱婢,当作驯狗的肉骨头扔来。
"陛下自然敢。"我抬手指向殿外纷扬的雪,"就像您敢让突厥使团住进鸿胪寺,敢把吐蕃贡马放进太仆监——"
"放肆!"
上官婉儿突然厉喝,指尖却微不可察地颤了颤。我瞥见她袖口露出的半截密报,吐蕃文火漆印在烛光下泛着幽蓝。果然如暗桩所言,吐蕃赞普昨日遣使求娶太平公主,这才是女帝急着把我打发去草原的真正缘由。
"侄孙谢恩。"
我重重叩首,金砖映出扭曲的笑脸。额角的血顺着鼻梁滑落,在诏书上洇出朵妖异的红梅。上官婉儿绣鞋上的蹙金鸾鸟忽然晃了晃——这女人竟下意识退了半步。
出宫时风雪更甚。
朱雀大街两侧的槐树挂满冰凌,像极了母妃寝殿那架被砸碎的珊瑚屏风。贴身太监福全想替我撑伞,却被我反手扣住腕脉:"东市胡商联络上了?"
"按殿下吩咐,粟特人的驼队三日前就备好三十车茶砖。"老太监浑浊的眼里精光乍现,"只是突厥那边......"
"阿史那部的鹰奴不是最爱喝大唐的茶?"我摘下腰间鱼符扔给他,"告诉康萨保,我要的可不是寻常战马。"
宫墙阴影里忽然传来嗤笑。
"这不是咱们的大丰王子吗?"武承嗣裹着狐裘从角门踱出,腰间蹀躞带缀满南海明珠,"听说契丹可汗有六个女儿待嫁,殿下此去倒是艳福不浅呐。"
他身后跟着群紫袍官员,有人故意高声吟诵:"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满街哄笑中,我盯着武承嗣裘衣领口的黼黻纹——这是三品以上官员才能用的十二章纹。
"表兄可知,黻纹本为斧形?"我抚过他被酒色浸染的浮肿面颊,"《周礼》有云:斧,取其断也。"
武承嗣脸色骤变。我笑着替他理正玉冠,指尖暗劲吞吐,那顶镶着东珠的进贤冠便斜斜卡住他咽喉。满街笑声戛然而止,唯有我附耳低语:"就像当年断头台上的裴炎大人——表兄猜,下一个被斧钺加身的是谁?"
暴雪吞没了踉跄逃窜的身影。
拐进永丰坊暗巷时,福全突然拽我避入柴垛。马蹄声如惊雷碾过青石板,两百金吾卫举着火把疾驰而过,为首的正是酷吏来俊臣。
"殿下,老奴有句话......"
"想说我是困在笼中的凤凰?"我掸去肩头积雪,望着巍峨宫城在暮色中燃起的灯火,"错了,福全。"
怀中的玛瑙璎珞硌得心口生疼。母妃咽气前塞给我的不只有这串璎珞,还有半枚残缺虎符——那是当年李靖奇袭阴山时,太宗皇帝亲赐的玄甲军调兵信物。
"草原狼群盯着的不只是肥羊。"我摩挲着璎珞上那道裂痕,风雪中传来遥远的狼嚎,"还有......"
柴垛后忽然响起银铃般的轻笑。
"还有迷途的牧羊犬?"
绯色裙裾扫过雪地,少女戴着昆仑奴面具从暗处转出,掌心托着枚青铜钥匙:"崔尚书让奴婢问殿下,太庙地宫的锁,该换新的了么?"
我瞳孔骤缩。这是刑部尚书崔元礼的暗语,那把钥匙能打开太庙供奉的李唐历代帝王灵位——以及灵位下埋着的《氏族志》原本。
"告诉崔公。"我接过钥匙时触到少女指尖的老茧,这是常年握剑的手,"旧锁锈蚀已久,该用胡商的火油烧个干净。"
面具下传来声轻笑,少女转身消失在风雪中。福全颤声问:"这是......"
"五姓七望的怒火。"我将钥匙按进璎珞暗格,玛瑙裂痕完美掩住机关,"女帝以为砸碎《氏族志》就能断了世家念想,却不知陇西李氏的族谱,早刻在天下读书人的骨头上。"
更鼓声穿透雪幕,我最后望了眼太初宫方向。母妃的血、父王的泪、还有三百李唐宗亲的冤魂,都在那方朱漆宫门后翻涌不休。
"走吧。"我裹紧玄色大氅,雪地上留下一串孤绝的脚印,"该让草原的狼崽子们知道——"
"被武周丢出去的可不是骨头。"
"是燎原的火种。"
东市胡肆的膻腥气混着椒香扑面而来时,我正将匕首抵在粟特商人康萨保的喉头。这个波斯血统的老狐狸翘着镶宝石的假指,琥珀色瞳孔里映出我身后三十口檀木箱——里面装满从太庙地宫取出的《氏族志》残卷。
"殿下可知,草原最贵的不是战马。"康萨保用生硬的汉话说着,指尖突然弹出一枚金币,"是秘密。"
金币在空中翻转,正面太宗皇帝的头像被刻意磨平。我反手接住这枚私铸钱,冷笑划过他脖颈:"就像你卖给定襄都督府的五百套明光铠?"
驼铃忽然大作。
二十名突厥武士破帘而入,弯刀尚未出鞘就被暗器钉住手腕。我带来的昆仑奴从梁上翻落,他们手中淬毒的吹箭,正是用康萨保上月走私的暹罗蛇毒浸泡。
"现在可以谈生意了?"我甩去刃上血珠,刀尖挑起商人衣襟下的狼头刺青,"阿史那部的牧羊犬,什么时候学会扮作粟特人了?"
康萨保的假须应声而落。
"不愧是太宗血脉。"他撕开锦袍露出突厥贵族的金腰带,帐外忽然传来鹰唳,"可汗想知道,殿下凭什么让阿史那部放弃与武周的马匹交易?"
我踹开木箱,泛黄的族谱残页如雪片纷飞。其中一页恰好飘到油灯前,映出"陇西李氏"四个朱砂批注——那是高宗皇帝亲笔圈画的联姻记录。
"凭你们可敦(可汗之妻)的汉名。"我踩住记载贞观二十年的那页族谱,"阿史那云,这个名字可还耳熟?"
突厥武士的弯刀齐齐落地。
四十年前,太宗皇帝将宗室女封为文成公主,实则嫁的是掖庭罪奴。这个秘密随真正的和亲队伍葬身吐蕃,唯有当年护送嫁妆的阿史那部老可汗知晓——而眼前这位康萨保,正是老可汗与汉婢的私生子。
"我要三百匹汗血马。"我抛给他半枚虎符,"但不是现在。"
油灯突然爆出灯花,康萨保脸上的疤痕在明灭间狰狞如蜈蚣。他掏出个镶满绿松石的银壶,将马奶酒淋在虎符上:"突厥人信不过文字,但信得过鲜血。"
锋利的壶口划开掌心时,我听见暗处弓弦绷紧的声音。武承嗣的探子果然跟来了,方才的驼铃节奏带着羽林卫特有的三长两短。
"三天后,延祚坊祆祠。"我将血酒一饮而尽,任殷红顺着下颌浸湿衣襟,"让你们真正的首领来见我。"
出胡肆时风雪已停,月光把朱雀大街照得惨白。福全捧着暖炉欲言又止,直到拐进怀远坊才颤声道:"殿下真要引突厥为援?这岂非与虎谋皮......"
"你闻。"我突然驻足。
空气中飘着焦糊味,远处太庙方向腾起滚滚浓烟。更夫敲着铜锣狂奔:"走水啦!太庙偏殿遭雷火!"
我摩挲着怀中玛瑙璎珞,第三颗玛瑙的裂痕里藏着半张丝绢地图——今晨才让崔尚书的人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