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的他也想过再做一次手术，将断掉的输精管重新接好，但是当他回忆起那个屈辱的过程，他才发觉自己早已没有了当年义无反顾的勇气。

眼见婚姻即将迎来危机，张超只好另辟蹊径，买了一只走路内八字，下巴地包天的斗牛犬送给杨丽丽，用来缓解她的焦虑。起初这个方法确实奏效，活泼好动的小狗深得夫妻二人欢心，给死气沉沉的夫妻生活平添了许多乐趣，但是最终却没能改变这对夫妻渐行渐远的结局。毕竟即便小狗再可爱，杨丽丽在它身上也看不出张超的影子，反之张超亦然。这只小狗取名达达，离婚时被杨丽丽带回了老家。

其实扪心自问，张超对杨丽丽的感情还是相当深厚，否则他也不会设法通过养狗来改善他们的婚姻状况。但是当一切无法挽回之后，他又觉得无比轻松。补偿亏欠的最好办法原来就是一刀两断，张超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文心始终没有联系过自己。

这一夜，他的梦境混乱而荒诞。他先是回到了那间接受输精管结扎手术的手术室，又和达达一起在碧绿柔软的草地上奔跑打滚，他还梦见自己变成了穿着背带裤的水管工，就像连接水管一样，三下五除二接好了自己的输精管，最后他出现在中午吃饭的烤肉店里，文心坐在他的对面，指着他身前的酒杯，对他数落道：“你就像这个装满了橙汁的啤酒杯，对别人和自己都不够坦诚。”

张超正打算和文心争辩几句，忽然被一阵电话声吵醒，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电话是陈妙药打来的。此时窗外的天空才蒙蒙亮，大概五六点钟的样子。受到前妻再婚的刺激，他昨天晚上又喝了不少酒，被吵醒时，他的头痛得像要炸开一样。

“喂，小陈，什么事情？”

当他听到陈妙药告诉他的消息，他的头彻底炸开了。

“超哥，你最好来医院一趟，林建羽跳楼自杀了。”

4

通过询问病情和简单的身体检查，在第一次见到林建羽的时候，张超对她所患疾病便已经有了初步判断。只不过作为一名职业医生，他必须通过严谨科学的流程和方法得出结论，于是他为林建羽安排了一系列高级检查，比如超声、放射线、磁共振、化验等等。在这些检查结果出来之前，他不会贸然说出自己的想法。

在目送前妻杨丽丽怒气冲冲坐上出租车离开后，张超接到了放射线科同事打来的电话。

“超哥，你说的那个叫林建羽的病人，我们这边仔细比对过了，跟你预想的一样，确实是中心型肺癌，肺内和纵隔都有转移。”

“哦，好的。对了，小刘，你喜欢狗么，比如血统纯正的斗牛犬？”

“不喜欢，狗掉毛，还拉粑粑。超哥你有狗要送人？”

“没有没有，随便问问，那你忙吧。下午我让护士去取检查结果，记住我的话，如果病人或者家属私自去取结果，你一定不能给，我要考虑一下该怎么告诉她。”

整个下午，张超都在犹豫不决。按照行业惯例，对于罹患恶性肿瘤的病人，医生首先应当将诊断结论告知家属，再由家属决定要不要告知病人，或者用什么样的方式告知病人。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避免病人因为突然遭到打击，而产生绝望乃至轻生的想法。

但是在林建羽的个案中，情况又有所不同。根据张超的观察，林建羽是个相当乐观的人，她拖着一条残疾的腿，坚强生活了大半辈子，眼下又患上了严重的咳嗽，尽管如此，她在张超面前仍然没有显露出任何消极情绪。这些表现让张超不禁展开联想，她或许能承受住肺癌的打击，并与之正面抗争到底，就像她过去半生所做的那样。

同时在会谈过程中，林水贵表现出的细腻内敛和唯唯诺诺，也让张超产生了巨大的担忧。他怀疑在林建羽和疾病殊死斗争的时候，林水贵究竟能不能扮演好坚强后盾的角色，他的心理防线会不会比病人本人更早崩塌。若要在他和林建羽之间二选一，到底谁才是那个得知真相后跳楼自杀的人，事发之前的张超一定会毫不犹豫选择林水贵。

然而张超还是失算了，或者说，他错误估计了人类对于绝望的承受能力。在这个寒风凛冽的秋日清晨，林建羽从十一楼窗台一跃而下，楼前冰冷的水泥地面接住了她的灵魂，也粉碎了她的肉身。她终究是自杀了。

“张医生，你上班也有些年头了，怎么连这么简单的原则都把握不好，怎么能那么轻易就把恶性肿瘤的诊断告知患者？现在这个局面，你告诉我该怎么收拾？”在医生办公室里，呼吸科主任卢道之对张超责问道。

张超明明记得，昨天下午，林建羽确实多次走进医生办公室，略带焦躁向他询问起检查结果，但是尚在犹豫中的他依然坚持守口如瓶，均以系统延迟为由搪塞了过去。难道是他被杨丽丽打乱了阵脚，一时恍惚不小心吐露了实情，自己却丝毫没有印象？不会的，他还记得自己下班之前特地去了一趟病房，告诉林建羽今天应该不会有结果了，明天他会继续跟放射线科沟通。

“一派胡言！林水贵已经明确告诉我，昨天医生把检查结果详细讲给了她妻子听，他妻子昨天晚上就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病情，整晚情绪都很低落。你作为她的主治医生，这件事不是你告诉她的，还能有谁？即便不是你，你的病人出现了严重的情绪波动，你居然毫不知情？这也未免太说不过去了吧。”卢道之不依不饶。

张超很清楚，现在绝对不是和林水贵对质的时候，况且卢道之的话也不无道理，病人自杀身亡，主治医生再怎么样也是百口莫辩，只好表示愿意配合科室和院方的后续安排。

卢道之打开窗户，让干燥寒冷的秋风吹进办公室，他看着不知所措的张超，语气有所缓和：“你也不要太自责了，既然事情已经发生，我们只能想把法把伤害降到最低。这件事的严重性不言而喻，院方一定会介入调查，别说是你，就是我也只能积极配合，我们没有任何主动权在手上。今年的院级表彰应该没有我们科室什么事了。对了，可能你还不知道，本来你是被列入明年的重点培养人名单的，这样一来，恐怕也要泡汤了。”

若不是卢道之再次提醒，张超几乎已经忘记了上周五下班前，陈妙药向他透露的那个好消息。虽然无法得到证实，但是这个消息仍然仿佛一支强力兴奋剂，刚刚注入身体便给他带来了取之不竭的喜悦和鼓舞。

“既然你把这么好的消息告诉我，那就按照你说的，我请你吃饭作为报答怎么样？”当晚的下行电梯里，已经换回便服的张超对站在他身前，背对着他的陈妙药提议道。

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那个原本站在她斜前方的女孩忽然转过头来，望着他笑道：“可以啊，不过要带着我的姐姐一起去。”说话的人正是陈妙药。

与此同时，站在张超正前方的女孩也闻声转过头来，张超发现她竟然和陈妙药长得一模一样，难怪自己刚刚会认错。

陈妙药看出了他的惊讶和疑惑，便解释道：“这是我的双胞胎姐姐，她叫陈灵丹，她是来接我下班的。不过今天运气好，有人请我们吃饭了。”

“原来如此。”

陈妙药将脸凑近，低声道：“我和姐姐长得比一般双胞胎更为相像，有时连我爸妈都分不出来。我们小时候还说过，将来长大了要嫁给同一个人，但是要让他以为自己只娶了一个人，这样一个人上岗时，另一个人就能放假啦。超哥你不是正在空窗期么，要不要跟我们交往试试看，看看你能不能分得清谁是谁？”说完她放肆大笑起来。

正当张超不知该如何回答之际，那个被称作陈灵丹的女孩忽然开口：“姐姐你别闹了，超哥，她跟你开玩笑的，我才是陈妙药。”

当晚，张超和这对双胞胎姐妹在火锅店里把酒言欢到深夜，精神上的极度亢奋让他第一次体验到千杯不醉的奇妙感受。但是仅仅过去四天，那些欢声笑语就像漆黑夜晚的乡间公路上，疾驰而过的飞车用尾灯在他前方画出的幻景，眨眼间便离他而去。那个非官方的消息终于得到证实，却已经成了黄粱一梦。

趁着林水贵返回之前，张超想再去看一看林建羽的病房。虽然已经于事无补，他还是想知道人在决定结束生命的时候，会不会留下什么蛛丝马迹，这或许有助于预防此类事件的再次发生，亦或只是他的一点好奇。

跟大部分入住单人病房的病人不同，林建羽并没有把整间病房弄得像杂货铺一样乱七八糟，甚至连床单被褥都叠放得整整齐齐。这种拘谨和克制有可能源于人生地不熟的不安感，当然在张超看来，更加可能的情况是，林建羽本就是一个习惯了内务整洁的人。因为初次见面时，他便注意到了林建羽妆发得当衣着干净的整体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