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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超读大一的时候,手机才刚刚开始兴起,还远远谈不上普及。那时手机还是奢侈品,是仅属于少数阔绰人士的身份象征。很遗憾,当时的张超不在其列。
文心是张超高中时期开始交往的女朋友,就读于另一座城市的另一所大学。由于错过了纸笔传情的文艺岁月,天各一方的张超和文心上大学后主要通过电话进行交流。
起初,都没有手机的他们会在每周的固定时间,守候在各自宿舍的公用电话旁,通常是张超拨出,文心接听,随后趁着在他们身后排队的同学还没怒不可遏之前,尽最大可能互诉衷肠,或者进行一场剑拔弩张的激烈辩论。
到了转年冬天,文心通过做家教赚到一笔外快,她用这笔钱,买下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部手机。想到有了手机以后,她便有了随时随地联络张超的能力,所以尽管价格不菲,但是她付钱的时候没有丝毫犹豫。
然而无论文心如何暗示乃至明示,张超始终没有购买手机的计划。他对此给出的解释是,他和文心浪漫的一期一会,远胜触手可及的廉价问候。此时的他还没有意识到,时代的列车固然不会遗忘任何一名乘客,但是如果不抓紧上车,他就只能接受一张站票。
文心满怀期待却一再落空后,或许是不甘心昂贵的手机就这样被闲置,又或许是萌生了新的期待,她很快便在电话另一头找到了替代张超的声音。似乎人只要有了沟通的能力,便会产生沟通的需求,而得不到满足的需求终将演变为一场暴动。作为这场暴动的唯一受害人,张超的座位就这么丢了。
宿舍的公用电话拆除的那天下午,他终于买了一部手机,却不知道还能打给谁。他鬼使神差拨通了文心宿舍公用电话的号码,那串杂乱无章的数字他永远记得,可惜已经成了空号。
大学毕业后,张超只身去了南方。尽管文心从未来过他所在的这个城市,但是他却觉得这里处处都是文心的影子。于是在毕业手续办完后,他仿佛一个刑满释放的囚徒,光速逃离了这里。
三个月后,他在一家冬季没有供暖的医院开始了自己的职业生涯。
2
“你好,张医生,我叫林建羽,你叫我林大姐或者林阿姨都可以。卢主任昨天告诉我,你是我这次住院的主治医生,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在那间阳光充沛的单人病房里,张超第一次见到林建羽。尽管只是初次交谈,但是林建羽坚强乐观的精神和活泼开朗的性格,都给他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林建羽的右腿有些不便,在拄拐站立的情况下,明显比左腿短了一大截。
“这个啊,小时候落下的残疾,早就习惯了,幸好有这对拐杖,完全不耽误走路,况且我还有他呢。”说话间,林建羽举起一只拐杖,轻轻拍打着那个始终站在她身旁的男人。
和林建羽轻松自在的神情不同,男人枯瘦的脸上愁云密布。他此刻正畏畏缩缩站在林建羽身边,弯腰驼背的样子看起来就像一只干虾。他悬在空中的双手有些举棋不定,似乎随时准备上前搀扶林建羽,却始终没有伸出。
“他叫林水贵,我俩都姓林,他是我丈夫。他呀,一辈子没出过我们那个镇子,见到生人就怕羞得跟个小姑娘似的。张医生,你别介意呀。”说完林建羽一面贴着床沿缓缓坐下,一面旁若无人大笑起来。
虽然被妻子当着外人嘲弄,林水贵的脸上却看不出半点难堪,可能他早已习惯林建羽不拘小节的讲话方式,又或者念在她正饱受病痛折磨的份上,暂且懒得和她计较。
在张超看来,林建羽戏谑的话语就像一颗投向湖面的石子,接触到水面的一瞬间,才发现整个湖泊不过是一爿海市蜃楼,预想中的涟漪根本没有出现,林水贵心里的湖水平静得让人猝不及防。
张超问道:“请问你的年龄是?”
“六十啦,我俩同岁,不过张医生,我俩可不止同岁那么简单。过去我们镇子就只有一个稳婆,那个稳婆前半夜接生他,后半夜接生我,所以我俩生日只差了一天,不对,应该说只差了几个小时。就因为这几个小时,我叫了他一辈子哥哥,你说可气不可气?连那稳婆都说,如果当时她调换一下登门次序,现在我就是他的姐姐了。”
无论林建羽一个人说得多么热火朝天,林水贵总是摆出一副置身事外的淡然。反倒是林建羽自己,大概由于一口气说了太多的话,突然再次咳嗽起来。
起初,她不过是干咳了几声,在这个流感泛滥的季节,听上去普遍而乏味。不过随着时间推移,那咳嗽声非但没有及时停止,反而峰回路转愈演愈烈。不出片刻,曾经的涓滴细流便已汇成汪洋大海,连绵不断的咳嗽声化作滔天巨浪,不停冲击着林建羽脆弱的肺部,破碎的声音随之从她的气管里传出。
在那些声音碎片的尖端,张超似乎可以闻到一股血腥的味道,他知道那是肺泡毛细血管被反复拉扯后断裂的证明。
尽管在咳嗽的过程中,林建羽将她瘦弱的身体努力蜷成一团,却还是止不住整个人剧烈颤抖起来。她在床边几乎无法坐稳,若非林水贵及时将她抱住,她恐怕已经跌倒在地。
待林建羽漫长的咳嗽声稍稍中断,林水贵才讲出自张超见到他以后的第一句话,他对怀中的妻子轻声关切道:“你少说几句话,话说多了容易咳嗽。”
林建羽从丈夫的怀抱里挣脱出来,弯下腰捡起刚刚被丢在地上的拐杖,随后她用拐杖轻轻捅了捅林水贵的肚子,一边大口喘着粗气,一边笑骂道:“我不说话,张医生怎么能知道我身上长了什么病?最可气的还不是你,明明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却偏偏是个闷葫芦,什么忙都帮不上。你要是能替我说,我哪里还需要这么辛苦?”
此时林建羽的眼角还残留着因咳嗽产生的泪痕,但是她的脸上已经完全看不出任何痛苦的表情。张超在呼吸内科工作已经超过十年,见过许多跟她有着相似病症的患者,而面对病痛时能像她这般从容洒脱的,却找不出第二个人。
林水贵端来一杯热水,示意林建羽喝点水润润嗓子。在那个盛装热水的玻璃罐子上,残破的菠萝罐头标签贴纸依稀可见。虽然罐头早已吃完,但是当初那些菠萝的余味还在水中萦绕,随着热水化作蒸汽并不断向四周扩散,病房里因此充满了香甜而温暖的气息。
“这样咳嗽多久了,之前有过就医记录么,有没有做过什么检查,用过什么治疗方法?”见林建羽的呼吸终于重新平顺,张超继续询问相关问题。
“我这样咳嗽差不多有半年了,之前一直在我们林关镇的卫生院看病。镇上原本有一台胸透仪,但是这半年坏了,只能靠医生经验治病。那个医生也姓林,岁数跟我差不多,论起来还有点亲戚。他人很好,但是看不好病,他说我是哮喘发作,天天喂我吃甘草片,开始还有点效果,到了最近两个月,已经完全没有用了。我这次来,一半是因为想快点治好这个咳嗽,另一半是因为,我们镇的甘草片已经被我吃光了。”
张超准备离开这间病房的时候,疲惫的太阳已经跌落半山腰。为什么人类要在自己只有一次的生命中,目睹太阳一次又一次东升西落?如果连太阳这样的庞然大物都有无数次重来的机会,那么一次性的人生也未免太过残酷。他常常对着夕阳如此胡思乱想。
林水贵一直把他送到门口,神色凝重道:“谢谢医生,请你多费心。”
“当然,这点请你放心。”张超礼貌笑笑,随手关上了病房门。
回到办公室以后,张超决定先给自己泡一杯午后咖啡。当他站在饮水机旁,按下出水按钮,等着那个马克杯灌满开水的时候,同事陈妙药像蜜蜂一样凑了过来。
“超哥,你肯定猜不到。”陈妙药神秘兮兮道。
“什么猜不到?”
“自己想啊,全靠我说多没意思。”
“让我想想啊,什么猜不到呢?”张超松开出水按钮,又将一条速溶咖啡粉倒进杯中,在热水的作用下,咖啡的香气瞬间弥漫整间办公室,“是不是你的体重我猜不到?是不是你又胖了?我算算这是第几次减肥失败。”说着他做出了用手指掐算的样子。
“你的笑点真是毫无新意。”陈妙药的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但是她很快又兴奋起来,就像她过往的恋爱一样,新恋情的热度,总是以旧恋情曾经的高峰作为起点,而非最后不堪回首的低谷,所以恋爱这件事才会让她欲罢不能,“我跟你说,我只跟你说哦,你先别说出去。今天中午,我在食堂遇见我那个在人事科上班的高中同学,他告诉我说,明年的重点培养人名单里,有你哦。”
“真的假的?”
按照滨江市中心医院以往惯例,凡是被列入重点培养人名单的医生,最多不出三年,便会被委以重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