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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浸染,头发乱糟糟的耷拉在脸上,气息微弱,瞧着像死了似的。
我不敢动他,忙叫郎中来瞧,又衣不解带的在破庙里照顾了他一天一夜,他总算活下来了。
不过他刚醒就将我的簪子夺了去,抵住了我的脖子要杀我。
我急忙解释,他才放下了对我的敌意,却没跟我说过一句话,吃饭吃药,狼吞虎咽的,正眼都不看我。
姜府的小厮气急,训斥他不知感恩,脾气跟粪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明明就是落魄的流民,以为自己是什么皇亲贵胄呢!
他却笔直地站着,像是一颗不会折腰的松柏树,嘴巴倔得厉害,依旧一言不发。
我觉得他很可怜,训斥小厮不准以身份压人。
“你一身的伤,不知受了多少苦,”我怜惜地望着他,“大夫开的药我之后每日会命人煎好送来,你要忍忍,伤口总会好起来的,你的路也会好起来的。”
他神色一怔,瞧了我半晌,终于低头开口道:“多谢。”
那时,我一边学账册一边背诵《古今人表》,想努力解开娘亲制作的锁。
然后每日准时准点给破庙里的小乞丐们送餐送药。
这群小乞丐对我学习的东西都非常好奇,可只有这瞧不清面容的少年乞丐敢跟我讨教。
我觉得有趣,便跟他分享我姜家独门开锁的秘钥方法。
还跟他说了如何算账,他虽不爱吱声,可我知他听得津津有味。
朝夕相处了大半月有余,他身上的伤好了不少,战事却越演越烈。
听说主将七皇子赢彻在围鹿大战中受奸人所害,下落不明。
我军失了主心骨节节败退,再破两个城就要打到江南了。
我爹忧心忡忡,跟我娘商议着搬家,这两日就得走。
我一听,忙跟爹爹说,想收破庙里的小乞丐当账房先生的小徒。
爹爹应了我,却只准我带走一个,最好有点学识。
姜家要北上躲避战乱,需尽量带有用之人。
我知战乱时期保全自家已是不易,赶去破庙,送了一些干粮给小乞丐们,又找到少年乞丐言明来意,他却不想跟我走。
他朝我作揖行礼,乱糟糟的头发一直耷拉在脸上,只能瞧见英气逼人的眉眼,却不足以令人辨出容貌。
他的声音如他的人一般冷漠,“这段时日多谢小姐救命之恩和抬爱,只是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不能随你走,但你放心,你的恩情,我定会报答。”
他还说,他此时身无长物,无法留给我信物做保证,便拿走了我的账本,来日好相认。
我是不当真的,战事连连,能活下去就是万幸,何谈报恩。
何况,他连名字都未曾告知我。
不过我也没想要什么报答。
他不肯随我走,我只是有些失望,“不必报恩,等出了庙门,以后我们便桥归桥,路归路,各自安好。”
他却一反常态,抓住我的手腕,认真强调:“姜小姐,我从不食言。”
我是未出阁的少女,他贸然抓我的手,就算是隔着衣裳也是不妥。
小厮对着他破口大骂,他与我道歉,却目光灼灼的盯着我,“信我,等我。”
说罢,他便攥着账本匆匆离开。
此后我再也没见过他。
如今,姜家秘钥重现,我的账本和尸体皆在赢彻准备的棺椁之中。
我总算明白,为何赢彻要为我报仇。
当年举手之劳的恩情,他一直记挂心尖。
再看姜清安,朝夕相处十二载,换来满门全灭。
可笑,好可笑啊,甚是可悲!
我苍凉地笑出声,脚下一软,腰身骤然一紧被人半抱在怀。
清冽的檀香味扑鼻而来,我侧目而视,赢彻挺拔的身姿顿时映入眼帘。
昔日落魄狼狈的小乞丐,与眼前冷峻无双的男人眉眼逐渐重合。
8.
怪不得他当年傲气,最后真容与名字都藏着掖着,毕竟是北境下落不明的主将,皇上亲儿子,绝不能暴露身份。
我问他:“你……何时知道我的身份?”
账本和尸体都让我瞧见了,我猜,他应该是不想与我打哑谜。
赢彻拿走了我手中账本,扶着我坐在椅子上。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似乎敛起了他的傲气与无情。
“从李忠清死那日起,我便觉得你有异。楚瑶性子跋扈,从不会跟我用敬语,你却始终叫我‘您’;楚瑶并不认识姜家众人,而你得知姜父身死,竟悲痛欲绝,实在奇怪;最令我起疑的,是你昨晚的异常。”
他握住我尚未痊愈的手,一贯冰冷的神色里多了些疼惜,“楚瑶跋扈,爱惜容貌,便是将别人的手砍了也不可能让自己受伤,可你却如此祸害自己的手,据我所知,有这种习惯的,只有姜若音。”
我是有这种坏习惯。
爹爹是商贾,纵有家财万贯地位却极低。
身为姜家千金,我亦需在达官贵人面前忍耐。
可我没爹爹老练,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只能用疼痛警醒自己,才不会乱发脾气。
“没想到,你连这么小的事都知道。”我想他定是极为关注我,不敢看他,目光落在身边的冰棺上,“所以今日这里无人,是特意用来试探我的?”
赢彻的声音温和,“任何事情都存在巧合,但你说过,姜家秘钥只姜家人知晓,你能打开冰棺,才能证明是姜若音。”
“我也才能笃定,此刻楚瑶身体里的人,是你。”
话音一顿,他神色沉重,修长的手不断攥紧。
“对不起,我没保护好你,当年平定战乱后我寻过你,只是……那时你已有夫君,若当初我将你强要过来,也许你会恨我,却不会白白丢了性命。”
我知道当年北境战乱一打便是三年,赢彻刚回京没多久,南疆又出乱子。
他带兵镇压,大好年华都留在了战场上,四年前才彻底返京。
可那时我已是李忠清的妻子。
赢彻应该是不想误了我的幸福,所以只是默默守护,直到我突然死了,才忍不住插手我的事情。
若非还魂重生,我真不知竟能有人为我深情至此。
只是我已不再是爹爹庇护下的纯真千金,我丧父丧夫丧子,世间的恶意在短短几日内让我尝了个遍。
我虽感激赢彻,与他却是绝不可能的。
但至少,我知道自己也不是那么孤立无援。
而且赢彻是唯一能对抗皇帝的人,原本缺一个与他合作的理由,如今理由送上门了。
我将皇帝杀我的事,以及皇帝与我的关系,简单说给他听。
又道:“皇帝要我利用长公主的身份,进你的禁地帮他找一样东西。而他杀我一家,也是为了瞒住他过往的身份。我想,他想要找的东西,应该也是有关他幼时身份的东西。”
赢彻思索片刻,了然,“怪不得他要杀你。”
我便从赢彻那里得知了一些骇然传闻。
自打先帝继位,天下战事四起,战死了不少名将。
直至赢彻十三岁上阵杀敌,局面才开始扭转。
他征战沙场十年,护国护家拓开城池,无暇管理朝中事。
而先帝身体孱弱,太子早逝,余下诸位皇子王爷残的残,死的死。
导致一时间宦官徐思当道,权倾朝野,百姓怨声载道。
四年前,赢彻凯旋而归,震动朝廷,先帝当即夸口要传位于他。
这时,大宦官徐思却从外面寻来了太子遗孤——便是姜清安。
百官要求验明正身,免得有人混淆皇室血统,却遭到徐思阻止。
而进谏的大臣当晚就暴毙了。
此时先帝重病,卧床不起,徐思死守先帝寝宫,不让任何人觐见。
最后,先帝只留下一纸诏书,传位于太子遗孤,过了一天便因病故去。
仍有百官质疑姜清安的来路,赢彻也查过,可惜刚从战场上回来的将军,只有兵权,对朝中盘根错杂的势力并不清楚,一无所获。
而且姜清安也不是软柿子,连斩好几个重臣,强硬压下了质疑他身份的流言蜚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