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忆中,向来端正温和,天资平平,修为一般,却什么都不计较的大师兄,卷缩在墙角,肩膀紧紧内收着,将脸埋在手里。
近乎是绝望地说道。
“阿雲的死有问题。”
“可我,连为她报仇都做不到,我真恨我的无能。”
不知何时,落日悄然西沉,天已然黑了。
7
自那日长巷剖白后,念潮将我带回师门在中州置办的宅子里,之后便开始闭关修炼,锁门不出。
天光大亮日高悬,小院里,我正坐在廊前发怔。
忽听得大门一响,抬头看去,是忆川回来了。
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脚步迟缓,眉毛紧蹙,全无平日里风风火火的模样。
我收起内心的复杂思绪,上前迎她。
她见是我,先是一惊,又长舒一口气,“你可算是回来了,这些天都把我们担心坏了,就怕你出什么事情。”
我难得的生出些腼腆,只转移话题道,“师姐,你怎的一副有心事的样子,是出什么事了吗?”
忆川闻此,当即凝重了神色,叮嘱我,“你近日万万不要随意出门。”
她一顿,继续说道。
“六年前……”
我打断她,告诉她思雲的事情我已清楚。
她一愣,苦笑道,“想是师兄告知你的,你知道了也好。”
“近日奉天宗又散布消息,宣称新任仙骨者出世,想是已经盯上了你。”
“好在上次奉天宗经历惨败,仙骨者白白牺牲,其余世家宗门这次没那么好被奉天宗说服。”
她抬手,摸了摸我的头发,盯着我的眼睛,认真道。
“月儿,相信师兄师姐,嗯?这次我们无论如何也要护住你。”
她像是在赌咒发誓,仍深深地看着我,我看到她眼里的郑重,和眼睛深处的彻骨之痛。
记忆里,忆川师姐这人,性情极端的刚烈,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做起事来风风火火,对人对己都严厉到了极点。
这还是我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听到她这么温柔的声音。
我几乎要落下泪来。
心里仍有个声音在不停警告我,永远不要把我的信任交托于人。
但我将这个声音狠狠压下,勉力控制着眼眶的红肿,重重点头。
——
天色转阴,淅淅沥沥地落下雨来,打在檐角上,一滴一滴地汇聚在阶下的水坑里。
“啪嗒——”
我将茶杯放下,转头看向桌旁的忆川。
她仍是一副满怀心事的模样。
我几次欲言又止,还是开口问道,“师姐?”
她一手支在木桌上,脑袋斜斜倚在手上,闻言,将手放平,坐直看我,“怎么了?有话就问,不要磨磨蹭蹭。”
我眼一闭,脱口而出。
“师兄说思雲师姐的死有问题,对吗?”
“和奉天宗谢氏有关?”
她一愣,却是很快反应过来,双肩塌下,苦涩一笑。
“早知你会问。”
“我该从何处说起呢?”
她目视前方,却瞳孔微散,没有焦点,仿佛整个人都浸入了面前的雨雾之中。
“月儿,你可知我本名为何?”
我没想到忆川突然说起这个,只朝她摇头。
她好像不需要我的回答似的,也不回头看我,只自顾自讲到。
“谢依斐。”
“我本名谢依斐。”
“我出身奉天宗谢氏,是宗主谢正则亲女。”
我目光猛地一颤,手中的杯子滚落到地上,一片片碎裂开来。
“你上山六年,还从未见过师父吧。”
她仍不肯回头,只继续讲着。
“我到底该如何说起?”她惶惑。
半晌,她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毫无停顿地讲述。
“咱们师父,被奉天宗上任宗主收养长大,也就养成了他如今这个爱捡孩子回来养的性子,我从小便被他带在身边教养。”
“他跟我爹自小一起长大,二人从前也算得上是肝胆相照,两肋插刀的挚友。”
“可惜十多年之前,师父与我爹大吵一架,甚至大打出手,自此师父叛出宗门,到栖霞山上自立门派。”
我能感觉到忆川仍有些遮掩,不愿与我道明全部。
却听见她忽然笑了,只是那笑声中藏满了苦涩。
“我当时虽不知师父和我爹究竟为何决裂,但其实也隐隐意识到了不对。”
她冲我扬扬头,努力作出十分骄傲的样子,可是眼眶已然通红。
“看不出来吧,虽说师姐天资比不上你。但多少也是奉天宗宗主独女,自小勤学苦练,天赋与努力不缺其一,称得上一句天之骄子。”
“我和兄长是双生胎,被一起教导承担家族重任。”
“因此我也算接触了一些家族秘辛,只是由于年纪过小,所以不知全貌。”
“我那时……”
她一顿,仿佛说不下去了似的。而后重重吐纳一口气,艰难道。
“我那时曾被父亲逼迫着杀死了哺育我的乳母,自小服侍我的婢女和一起长大的玩伴。”
“他说这是成为家主的必经之路。”
“可笑我一直以为,我的父亲正直无私,心怀天下,刚正不阿,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我伸出手去,握住了她冰凉的手。她看着我,艰难地扯开一个笑。
“于是师父离开时,我追了出去,求他带我走。”
可惜世人皆知,奉天宗谢氏最重家族传承。家中子孙生来就被教导,一切以家族利益为重,家族重任高于一切。
于是谢氏有家规,凡叛出宗门者,需受天雷九十九道。
她已是泪流满面了,却仍在我面前坚持着师姐的姿态。
强撑着道,“我执意要和师父离开,他却坚决不许我去受天雷,一人承受了一百九十八道天雷劫。自此身受重伤,常年闭关养伤,只得偶尔清醒。”
“是我害了师父不是吗?”
她终于忍不住了,伏在我肩上痛哭出声。
我清楚,伤痕烙印在她的心上,所有的安慰不过都是徒劳无功,只沉默地陪她哭上这一场。
天地间除了这痛彻心扉的哭声,仿佛再没有别的声音了。
半晌,她终于平静下来,却好像更加绝望。
“我曾经以为就到此为止了。”
“直到那年阿雲身死,又和谢家有着脱不开的干系,我才意识到……”
她突然大笑出声,“谢氏到底有多么肮脏。”
她几是咬牙切齿,眉梢眼角都是恨意。
“枉我从小被教导明辨是非,坚守正义,心怀天下,济世安民。”
“枉我以为我父亲身为正道仙首,被称为世人典范。”
“杀人偿命,天理所在。”
她突然停下话语,像是突兀地被按下暂停键,再不做声,只静静地看着朦胧雨幕。
雨,仍旧下着。
8
我二人隔着木桌沉默对坐,木桌上的香炉燃起袅袅青烟,斜斜上升。
佩长剑,束高马尾,一身利落黑衣,眉毛斜飞入鬓的女子进门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
“大小姐。”
她单膝跪下,抱拳行礼。
忆川的神思被她唤回,微微一怔,喊她起身。又转头向我解释,“这是我当年在谢家的亲信,翊昕。如今也算是我留在谢家的暗桩。”
翊昕站起身,神色焦急,告知忆川,有一位老妇人,因女儿六年前被一仙长带走,失去音信至今,去奉天宗山门敲登闻鼓。
奉天宗于中州设登闻鼓,为平民百姓除冤解难。
“因是六年前失踪,又与仙术有关。因此卑职怀疑与旧事相关,将人拦下带了过来,此刻正在门外。”
我和忆川对视一眼,心下发沉。她忙让翊昕将老妇人带进来。
陈旧的木门“吱嘎”一声打开,毛毛的细雨丝丝缕缕飘洒,我难以看清那老妇人的模样,只能见得她蹒跚的步伐,颤颤巍巍的姿态,满脸风霜雨雪刻凿的痕迹和她眼中燎原的山火。
那火没有被雨水浇灭,反而燃烧得更加旺盛。
她的步子缓慢而坚定,就这样到了我和忆川跟前,她直直跪下,跪在那泼天的雨丝里。
我们大惊,连忙上前将她扶起。
她不愿,明明是一个饱经生活摧残的农妇,却偏偏有着不可断折的脊梁和无法放弃的执念。
她挣开我二人,重重叩首下去,用老迈而沙哑的声音乞求道。
“求求二位仙长救救我那个可怜的闺女啊。”
六年以前,天降浩劫,洪水泛滥。
庇身的房屋被冲垮,倾注整年心血的农田被淹没,在睡梦中便再无声息。
尸横遍野,悲呼滔天,浩劫过后,不过是苟延残喘,艰难求生。
“我们村里还活着的人,互相帮扶着往蓟州古城去,沿途就挖点树皮野菜,留着一口气,死不成就是了。”
“有一天,有一仙长遇上我们这群人。”
“他说看我闺女根骨奇佳,是修仙奇才,要把她带走。”
她眼中的火好像终于被雨水浇灭了,本就弯折的脊骨更低了些,仿佛要垂到地上,她悔恨着。
“也是我鬼迷了心窍,那仙长说修仙之人当断绝凡俗亲缘,给了我们一笔钱,让我们自此就当没这个女儿。”
我看了看忆川,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