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议论纷纷,都在等村长发话。
村长抽完半支烟后,朝人群走来:“埋了晦气,扔后山沟吧。”
我想上前,却被何珍拽住。
人群散去时,她又突然扯了扯我的衣角,示意我跟在后面。
我俩远远跟着,想看他们将女孩扔在哪儿。
往后山沟去的路上,何珍开口道:“她前几个月才被卖过来,王家的儿子是个变态,最喜欢用针扎人。”
我感到胸中一阵悲愤,但又无处发泄。
在这个村里,没谁能帮得了谁。人贩子巴不得越多生意越好。村民只要能凑出钱,买一个是一个。
看着女孩的命运,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结局。
我实在不忍,她就那样赤身裸体仍在后山沟里。
之后,我俩回了趟家,扯了块布。
出门前,何珍拦住了我:“你就别去了,挺着肚子不方便。”
我摇了摇头,“我一定要去。”
见我如此坚决,何珍不再拦着。
她拿了一把铁锹,跟我往后山沟走去。
后山沟的野狗绿着眼睛逡巡,何珍挥动着铁锹驱赶它们。
她让我站在一旁,一铲一铲地开始挖土。
挖开了浅坑后,我们将女孩的尸体搬了进去,又用布盖在了她的身上。
怕坟被野狗刨了,我俩又捡了些石块,压在周围。
我们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回村路上,何珍说起四年前一个喝农药的女人:
“她是孙家买来的,我俩是一块来的这个村。”
“她吞了农药,死前疼得把墙皮都抓烂了。咽气时突然抓住我的手说,妹子,把我辫子剪下来卖钱,买张回家的票。”
我突然想起,之前何珍跟我说的那些话。
她不让我吞农药,她知道辫子在镇上能卖钱……
我忍不住问道:“嫂子,你为什么不跑?”
何珍摇摇头,淡淡说着:“我把她的辫子剪了下来,换了20块钱,留给她闺女了。”
“我不能花死人的钱。”
“她生了两个女儿,伤了身子。在村里,生不了儿子的女人,就没用了。”
“她挨打挨骂,有一天实在受不了了,偷着跑走。你也知道,全村人在这件事上是站在一起的。”
“很快,她就被抓了回来,那之后的每一天都生不如死……”
我默默听着,心里还有另一个疑问:“那要是生了男孩,是不是不用这么遭罪了?”
这一次,何珍没有说话。
月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路过晒谷场时,我看见新刷的标语:“女儿也是传后人”。
白灰顺着砖缝往下淌,像道未干的泪痕。
10
怀胎十月,我在血水里哀嚎了很久,终于听见接生婆欣喜地喊道:“是个带把的!”
赵永贵在院里放了两挂鞭炮,赵老太破天荒地给我端来一碗红糖水。
何珍端来看我时,襁褓里的孩子正攥着我的食指吮吸,湿热的触感让我想起春天舔舐掌心的牛犊。
“大名儿他们定了,你就取个小名吧。”何珍用缺指的手轻轻摸了摸孩子的小手。
我盯着房梁上晃悠的灯泡,想了想:“叫狗剩吧,贱名好养活。”
月子里,何珍偶尔会给我端来鱼汤,也会时不时抱狗剩来看我。
自孩子出生后,赵老太就将孩子抱过去养,除了喂奶不允许我去看。
然而,大暑那晚,孩子哭闹不停。
我急在心里,跑去西屋,没看见赵老太,却看到赵永贵醉倒在条凳上,怀里搂着空酒瓶子。
孩子躺在炕上,烧得满脸通红。
我喊来何珍,见她翻出半片扑热息痛碾碎了喂给狗剩,可他吐得昏天黑地。
后半夜雨势转急,何珍突然穿上胶鞋往外冲:“等着!”
两袋烟工夫,她浑身滴水地撞进门,从裤腰掏出一支针管。
针头在煤油灯上烤了烤,扎进狗剩的屁股上,疼得狗剩号啕大哭。
过了一会儿,狗剩的哭声终于减弱,睡了过去。
我拿毛巾给何珍擦水,“这是哪来的?”
“从村里卫生所偷的。”何珍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当年我大儿子得脑膜炎,赵老大舍不得两块钱挂号费。”
“在这个家,不论生男生女,都没用的。”
孩子退烧后,正攥着我的衣襟傻笑。
而何珍最后那句话,深深扎进了我的心里。
11
狗剩学会了爬。
赵永贵在院里支起竹围栏,栏角拴着条瘸腿的黄狗。我晾着衣裳,看狗剩揪着狗尾巴咯咯笑。
窗外传来赵老太的骂声,又催着我们下地干活。
我背上狗剩,听着他咿呀学语的声音,倒也不觉得累。
3个月后,村里来了辆绿色吉普车。
穿制服的公安挨家查户口时,我正在河边捶衣裳。
何珍突然狂奔过来:“快!快回!”
我丢下洗衣棒,溅起了三尺水花。
我看见赵永贵正点头哈腰地给公安递烟。
“公安同志,喝碗绿豆汤!”赵老太也端着碗,从屋里走了出来。
我顾不上他们的存在,扑过去拽住最年轻那个警员:“救我!我是被拐来的!我叫杜仰春,X县人!”
公安扶了扶大檐帽,“这位女同志,有话好好说。” 我扯开衣领露出曾经被火钳子烫的伤:“都是他们干的,你们一定要救救我。”
赵永贵一把将我扯到身后:“公安同志,您别听这疯婆子胡说!”
他身上的汗臭味混着酒气喷在我脸上,“去年带她去县里看病,跑丢了三回!”
赵永贵看向赵老太,“妈,我俩结婚证呢,结婚证拿来。”
赵老太赶忙跑进屋又窜出来,手里抖开一个塑料袋,把一堆纸片摊了出来:“疯媳妇又犯病了!公安同志,你看这是精神病证明,这是结婚证,这是户口本!都是镇上王干事给办的。”
我疯狂摇头,“这些事我完全不知情……”
公安的本子已经合上,钢笔别回胸兜。我死死扒住他:“我爸妈在XX机械厂!他们叫杜建国,张秀兰!”
就在这时,赵老太将狗剩抱了出来。她撩开狗剩的襁褓,孩子屁股上的紫疤:“看看,发病时连亲儿子都打!”
赵永贵和赵老太极力向公安证明,我是个疯妇。
公安见状,把我刚才说的记了下来,告诉我他们会调查清楚。
吉普车扬起黄尘开走时,我瘫坐在地。
赵永贵抽了我两耳光:“再敢闹,把你也扔进后山沟!”
当夜,何珍来看我,突然问:“你还想跑吗?”
我无比坚定地点了点头,“要跑,还要带着孩子一起跑。”
何珍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12
警察离开了村子,就再也没回来过。
又是一年,惊蛰刚过,狗剩呕吐不止。
赵永贵蹲在门槛上抽完第三支烟,终于骂骂咧咧踹开房门:
“死了算逑,去卫生所还得花老子五块钱。”
我抱着孩子就往院外冲,赵永贵见状只能跟上。
何珍追上来,拿了个蓝布包,硬塞到我怀里:“拿着,孩子太小,衣服、尿布都得带上。”
我们先去了村里的卫生所,医生甩了甩老式体温计:“急性肺炎。送县医院吧,得打青霉素。”
得了消息,赵永贵终于重视起来。
他找来一辆去县城的拖拉机,狗剩在我怀里哭闹不止。
就在这时,何珍突然碰了我一下。
我回头,看到医院旁边,有一个长途汽车站。
何珍背对着我,看不见她的表情。
县医院的走廊里,挤满哭闹的孩子。
缴费窗口前排着长队,有个女人攥着皱巴巴的存折一直哭:“先给我闺女把针扎上吧,钱明天准交上!”
好不容易排上了号,大夫告诉我们,狗剩得输液。
我抱着孩子,打上吊瓶,何珍陪在我身边。
医院里人来人往,嘈杂不已。赵永贵觉得烦:“你俩好好看孩子,我出去一趟。”
他又出去喝酒了。
夜深了,走廊的灯忽明忽暗,狗剩总算安静下来。
我抱着狗剩,坐了一宿,后腰都快直不起来。
狗剩的呼吸渐渐平稳,睫毛上还沾着泪珠。
一旁的何珍鼾声渐渐平稳,而赵永贵还没回来。
我突然意识到,这是个绝佳的逃跑机会。
我轻轻推了推何珍,她仍紧紧闭着双眼。
我盯着她不停抖动的眼皮,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谢谢你,珍姐。”我拔了狗剩手上的针头,抱起他飞快地跑出病房。
可医院的走廊,像迷宫一样曲折。
突然,身后传来脚步声,我回头看去,只是又一个为孩子焦急的父母。
狗剩哭出声,在寂静的早晨格外刺耳。
我边哄着他,边快步往院门走去。
我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步调,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可疑。
我挤过人群,穿过大门,一直朝着汽车站的方向走。
长途汽车站,人群像潮水一样涌动。
我冲进售票厅,墙上的列车时刻表被撕得只剩半张。
“要最近的车票!”我把汗湿的钱拍在窗口。售票员抬了抬眼皮:“去哪?”
我急切地重复着,“最近发车的,越快越好。”
售票员疑惑地看着我,又看了看我怀里抱着的孩子。
狗剩环抱着我脖子,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声,“麻……”
售票员像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