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81年秋,新进县红旗宾馆。
「小高,国家刚决定改革开放,确实是个出国赚钱好机会。」
「不过你可想好了,这跟我一走,估计很多年没办法回来了,你要不要跟家里人好好商量一下?」
听到王哥提起家人,高文景心脏莫名的揪住。
「不用,我自己能决定。」
初秋已有凉意,高文景走出宾馆,回头看向红砖大楼,再有半个月,他就离开这里去国外了,他这个人都不在了,总不用再给秦兆川“让”什么了吧。
自从三年前,城里知青秦兆川救了父亲一命住进家里,全家把他当成救命恩人。
什么都要求高文景让他,小到菜里的肉末,过年的新衣服,大到后来的房间,供销社的工作名额。
就因为秦兆川救了父亲一命,他必须让出所有东西,甚至......甚至连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结发三年的妻子,也背叛了他们当年的承诺。
因为那份救父之恩,他让,让到一无所有。
直到昨天,秦兆川犯了错,回到家心情很差,全家逼着他去秦兆川顶罪。
「......可是,这是要坐牢的啊......」
高文景悲伤的问出这句话,结果引来不是家人的理解,反而是父母的怒骂,妻子的逼迫!
这让高文景本就千疮百孔的心再次碎裂。
他再也不想跟这个家有任何联系。
他想要远走高飞,离开这片伤心地。
街道上来往一辆辆二八大杆,蓝装工人们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大地,一切欣欣向荣。
斑驳的阳光下,落叶纷飞的梧桐街道,将高文景的影子拽得长长的,显得孤单落寞。
一辆凤凰牌自行车突然横在面前,差点将他撞飞。
高文景抬头,望着骑自行车的女人以及后座上的男人。
秋风迎面,撩起女人的长发,露出一张精致的瓜子脸,后座上的男人抱着女人的腰,脸上的得意狠狠刺痛了高文景的心。
望着面前幸福的一对,高文景的心在滴血。
一个是自己的妻子许明歌,一个是抢走他一切的秦兆川,他们更像是一对恩爱夫妻。
「去公安局自首了吗?」
许明歌见高文景愣神,皱起眉头「兆川是被冤枉的,你先替他顶罪,在看守所待几天就能出来。」
前天村里的姑娘在小树林被人摸了,事情闹得很大,最后查到秦兆川头上,就因为他害怕之后情绪崩溃,全家觉得他属于无心之失,逼着高文景去顶罪。
理由很可笑,秦兆川是知青,不能坏了名声。
可家人从没想过,如果高文景去顶罪,那可是流氓罪,要判刑坐牢的,他的前途全毁了。
「文景要是不愿意就算了,虽然事情不是我做的,但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只不过是这辈子完了,我承受得住,我本就是这个世界的弃儿......不像文景,有你们这样的家人关爱......」
秦兆川说着哽咽起来,还要背过身去做作的擦着根本不存在的眼泪。
许明歌脸色剧变,狠狠一巴掌甩在高文景脸上,怒吼起来:「看你做的好事,不就是让你顶罪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兆川的病要是犯了,你能负责吗?」
「下次村民大会,你写一封自首报告当着所有人的面认错,不然别回家。」
「以前真看错你了,一点不懂得感恩。」
说完便载着秦兆川离去。
高文景捂着脸上的掌印,眸子前所未有的坚定。
下次村民大会,也就是半月后,正好是他出国的那天。
也好。
这个容不下他的家,背叛婚姻的妻子,他统统不要了。
2
高文景走到家已经是夜晚七点多,老远便听见家里的欢声笑语。
天空残留的一片霞光,衬托得他像一个没人要的孤魂野鬼。
透过窗户,四道挨在一起的身影,那么和谐,那么温馨。
自从下水救人后受到惊吓,秦兆川就很容易情绪崩溃,那样子惹得高父高母心疼又自责,于是让秦兆川在家歇着,上工的事情全部落到高文景头上。
去年高文景考上了供销社,父母以死相逼,将名额让给秦兆川。
可笑吗?
村民都觉得高家人疯了,放着亲生儿子不要,去惯着一个外人。
高文景有时候怀疑,秦兆川才是父母亲生的,他不过是捡来的垃圾。
曾经无比在乎他的父母和妻子,缓缓消散在大雾中。
高文景推开门,里边的笑声戛然而止,四双眼睛齐齐看向他,屋内变得死寂,仿佛他的到来,打扰了幸福的一家四口。
四人围炉而坐,吃起了火锅,在角落里摆着一张破旧的凳子,上边摆着一碗红薯饭,覆盖着两张菜叶子。
这就是高文景的晚餐。
相比较秦兆川面前碗里的大块肉,高文景的伙食比狗都不如。
家人每天说秦兆川救人之后身体变差了,需要补身体,从他们从未想过,每天上工的是他,操持家务的也是他。
高文景曾经闹过,抗争过,但得到是有父亲的巴掌和妻子的怒骂。
于是他变乖了,默默承受一切。
他让出座位,吃着糟糠。
他让出床铺,睡在牛棚。
但家人还觉得不够。
许久之后,或许是气氛太过尴尬,高母站起身,从冒着热气的锅里,夹着一块鱼肉放在高文景的碗里,难得和颜悦色:「文景,吃饭呀,给你补补身体。」
高文景望着生他养他的母亲脸上那虚伪的笑容,面无表情:「妈,我过敏。」
喜欢吃鱼的是秦兆川。
高母愣住,皱起眉头,脸上满是不耐烦,却忍住了。
「今天去县城公安局自首了吗?」
高母盯着高文景的眼睛,试探起来。
察觉到母亲的小心翼翼,高文景不觉得有些讽刺,为了一个外人,逼着儿子去顶罪,天底下竟然还有如此狠心的父母。
高母见他沉默,以为不愿意,脸色瞬间大变,呵斥起来:「兆川可是你爸的救命恩人,又是知识分子,不可能犯错,只是让你去顶罪,过阵子就能出来,你怎么不愿意呢?」
高文景与母亲对视,声音沙哑,颤抖起来:「妈,那是流氓罪,要判刑的。我可是你的亲儿子!」
高母也自觉理亏,不敢对视,神色讪讪。
这时候,秦兆川哭了,不断捶打脑袋:「叔叔阿姨,你们不要逼文景了,反正全世界的人不喜欢我,我有罪,我该死,就不该活着!」
高父脸色剧变,一巴掌甩在儿子脸上,满脸愤怒:「还不赶紧跟兆川认错,好好一个家,被您弄的鸡飞狗跳!你给老子记住了,兆川是我们全家的恩人,你要是不去顶罪,老子没你这样的儿子!」
说完又要动手。
许明歌终于看不下去,一边拍着秦兆川的心口,一边插话:「爸妈,文景今天去县里了,应该去自首,能这么快回家,说明问题不大。」
高家父母这才脸色缓和,恶狠狠瞪了一眼儿子,跑去安抚秦兆川。
高文景站在原地,紧紧握着拳头,眼眶通红。
父母像是哄小孩儿一样承诺给秦兆川买礼物,许明歌将他搂在怀中,心疼不已。
秦兆川冲着高文景,虽然在哀嚎,可嘴角弯起,闪过一丝得意。
眼前温馨的一幕,像是一把利剑狠狠刺穿心脏,高文景转身走出屋子,来到旁边的牛棚。
月色如水洒落在牛棚前的菜地里,那株开的娇艳的海棠,曾是高文景和许明歌领证那天一起种下,承载着他们之间的山盟海誓。
但如今像是路边的杂草无人关爱,他的家庭,他的婚姻,此刻显得无比可笑。
高文景躺在牛棚里的草堆,透过瓦片的缝隙,望着天上的明月。
听说十五的月亮能许愿,可以梦想成真。
高文景对着圆月,双手合十,还有半月,他就能离开这个没有温度的家。
3
月色落在院子,蒙上一层荧光,那株海棠花随风而动,晃啊晃,高文景的目光变得模糊,虽然有了决定,但父母和妻子无原则偏袒秦兆川,令他的心像是被死死揪住,痛的无法呼吸。
高文景做了一个梦,梦见十八岁那年,牵着许明歌的手站在河边的樟树下,他们发现一株海棠花,那年海棠花正好,移植到了院子。
许明歌依偎在他怀中,说一辈子爱他,永远不分开。
父母立在不远处,微笑看着幸福的小两口,催着赶紧打结婚报告。
那时候他们心心相印,哪怕经历过浩劫,每天下地劳累,可看到彼此觉得什么都不是事情。
直到知青秦兆川像是恶魔一样闯入他的生活。
周围起了大雾,父母慈爱的脸变得狰狞,温柔的妻子变得厌恶。
父母和妻子离他而去,高文景在后面疯狂追赶,哭着喊着,求他们不要离开,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脚下是深渊,他一步摔了下去,身体不停坠落,永无止境的绝望覆盖而来,痛不欲生。
高文景是被一阵礼炮声吵醒的,睁开眼睛,干草枕头被泪水打湿,他才发现原来那是一个噩梦,但无比真实。
窗外传来一阵铃铛声,高文景朝外边看去,发现是岳父老提着一块肉走进院子,一直叫着他的名字。
岳父老是秦兆川插队后,唯一对自己好的人。
高文景赶紧迎上去,叫了一声爸,伺候着坐下倒茶,岳父老瞟了一眼牛棚,脸色阴沉下来:「还睡这儿?明歌太不像话了。」
这时候许明歌走出屋内,来到跟前,岳父老冷笑一声:「还算你懂点事,知